盛夏的一個雨天，我來到位于成都西郊的青羊?qū)m,。這個著名的道教勝地明末遭兵燹后，從清代康熙到同治,、光緒年先后重建與培修,，規(guī)模漸闊，加之康熙三十四年建二仙庵與之毗鄰,，一宮一庵，占地三百余畝,，氣勢非凡,，新中國成立后一度拆隔墻，合二宮庵,，辟為文化公園。于今青羊?qū)m道觀格局基本尚存,，平時,，居士游人稀少，為都市之一清靜地,，每到初一、十五,，這里香客如云,，成了善男信女超凡出世之境。陸游“當年走馬錦城西”時,，感嘆“二十里中香不斷，青羊?qū)m到浣花溪”,，大詩人和他筆下的風情勝景,，在今天已成為仰慕者追憶的歷史故舊,，只能在情感深處追懷默念。不過對我來說,，青羊?qū)m還在,，尤能撫慰文化人心靈之缺失的是青羊?qū)m內(nèi)的雕版印刷工藝，至今仍保持其活力。

唐末成都 全國印刷中心

經(jīng)當家的陳明昌道長介紹,，我在一個老四合院里見到了負責印經(jīng)的蔣師傅。院子位于三清殿右側(cè),，院中植物茂盛，雨中綠葉泛著活潑的亮光,。因無居家的繁雜,，院落潔凈清爽,，感覺正是道家所居瀟灑出塵之境，易于靜觀內(nèi)心而超脫,。左右?guī)�房分別為印刷車間和經(jīng)版房,。

蔣師傅帶我先看藏經(jīng)版房。經(jīng)版房約有180平方米,，焦墨味混合著潮氣在狹小的空間中彌漫開來。房中鐵架子橫豎錯落,、又擠又暗,。經(jīng)版緊挨著置于架上，像現(xiàn)代書籍一樣豎放,。架子高的兩米多，少部分僅一米三,、四高,，分成隔層，經(jīng)版均按某類某種經(jīng)書排版順序置放,，取印也按順序。所以,，蔣師傅叮囑我不要亂抽亂放,，以免印刷中排錯版頁。

經(jīng)版大小一般是22厘米（寬）×33厘米（長）×1.5厘米（厚）,，印出書的規(guī)格是28厘米×19厘米，印“經(jīng)懺”（俗稱走馬折子,，象朝臣的奏折）的版子較大,，是53.5厘米×29.3厘米,，還印一種叫“科儀”（道士做法事用的,，篇幅較少）的經(jīng)書，書的規(guī)格是21厘米×32厘米,，比一般經(jīng)書稍大,。蔣師傅說,，架上經(jīng)版基本上是清代留下的，共計約二萬多塊,，是《道藏輯要》書籍的全部版子,，每個架子上都有標牌，寫明屬何種經(jīng)書,。經(jīng)版都是黑黢黢的，不知印過多少經(jīng)書了,。

幾十年或幾百年前,，這些經(jīng)版經(jīng)誰的手，在怎樣的環(huán)境下開雕,，又如何保存至今，的確是個謎,。史家確認,，最遲在唐代，中國已發(fā)明雕版印刷術(shù),，現(xiàn)存世界上最早的印刷物《金剛經(jīng)》是唐咸通九年（公元868年）的木刻本（現(xiàn)藏英國倫敦不列顛博物館）,，文獻可考者還可上推,。一千多年來，幾乎歷代都有雕版印刷,。成都是中國雕版印刷發(fā)源地之一,，1944年在川大校園內(nèi)出土晚唐時印的《陀羅尼經(jīng)咒》，是國內(nèi)現(xiàn)存早期的雕版印刷品,，上刻佛像、經(jīng)文,，首行是“成都府成都縣龍池坊卞家印賣咒本”,，考古還發(fā)現(xiàn)唐末劍南西川成都府樊賞家印歷書殘頁,，以及西川過家印的《金剛經(jīng)》殘頁,，而且晚唐刻的“西川印子”（即印本）《唐韻》《玉篇》等書在當時還流傳到日本�,？梢�,，唐末成都的刻書印本已蔚為大觀，成為全國的雕版印刷中心,，卞家,、過家,、樊家等正是當時蜀地的著名印書鋪。

早期刻本以佛經(jīng),、咒本,、歷書及字書為主，經(jīng)過五代至宋,，成都刻本愈加精湛,，著名的《宋開寶蜀本大藏經(jīng)》《太平御覽》《冊府元龜》《文選》《初學集》以及元稹,、白居易等詩文集相繼刻印，為世人所珍,，有“宋時蜀刻甲天下”的美譽,，蜀刻也成為宋版的代表之一。這種刻印傳統(tǒng)一直延續(xù)到民國初年,。

從“益州始有墨板”（宋《國史志》）開始，無論官府還是書商,，刻書越來越多,，內(nèi)容豐富，書家文人也愈來愈重古刻與名家所刻,。宋版不僅刻有書鋪的名號，好的雕版所印之書神采煥然,，令方家愛不釋手,，但古刻十分稀罕。書要遭蟲蛀,，雕版易遭火災(zāi),，存雕版比存書更重要也更難。

據(jù)載,，《道藏輯要》經(jīng)版原藏于緊鄰青羊?qū)m的二仙庵,，光緒十年,，由當家道士閻永和主持刻版（一說是清光緒三十二年（公元1906年），賀龍驤,、彭翰然等人第四次刊刻）,。二仙庵創(chuàng)建于清康熙年間，道士在此傳戒,、習經(jīng),，新中國成立后才與青羊?qū)m合而為一,。如果不是讀經(jīng)之需,，這些經(jīng)版也可能交由博物館或塵封某處庫房便再也無人過問，青羊?qū)m也不可能再現(xiàn)初期木版印刷形態(tài),，并用這種方式制作代表傳統(tǒng)文化之一的道家典籍,。

蔣師傅取出一塊雕刻有圖像的經(jīng)版給我看，干時呈黑灰色,，兩面皆刻,，他說這類神仙圖像施刀圓滑，而文字卻疏朗,，連同仿宋體經(jīng)文皆宗宋版,，是清代刻版著力追求的風格。在靠門邊幾案上有幾塊新刻而未施墨的經(jīng)版,，蔣師傅說是補缺的,，雖也找的是技藝高超的雕工，但總覺技法難出老版之上,。當然,，偶做補刻，與刻整套書,，神韻就差了一大截,。

印刷60套 費時一年多

下午一點鐘，印刷車間開工,。車間同對面的經(jīng)版房一般大,，乍一看，亂七八糟,，桌案擺放著一堆堆宣紙,、印張或裝縫好的書,。盡管零亂，但卻安靜,，里頭有十二個工人,，除兩道士，余皆年輕人,，都專注于自己的工序,。

印經(jīng)版的是三個年輕人。經(jīng)版摞在案頭,，都是選好了按順序要印的,。臺前正中放置要印的版子。我看小周操作,，他先用墨刷子在版子上敷墨,，接著放上一張按規(guī)格裁切好的宣紙，然后用一刮子在紙上均勻地碾幾下,，隨手扯起,，雕版上的反體字即印在紙上了。平時常說“印刷”這詞,，時至今日,，我才真正體會所謂“印刷”的含義,。

小周說，這刷墨的“刷”,，應(yīng)稱“走”,，每印一張紙，都要在經(jīng)版上“走”一道墨,；刷子叫“走子”,，鋪紙于墨板上后不叫碾,，叫“擦”，前后動作連貫,，熟練的就是“三走三擦”,，不僅快，且字跡清晰,、墨色均勻飽滿。我看小周平均幾秒鐘印一張,，非常熟練,。他說已干了三年,，每天七個小時，按規(guī)定一天印1900張紙,，早已習慣，完全是機械動作了,。經(jīng)版兩面刻印前要先數(shù)紙,，每個版子正反各印60次，完后即把版子堆放在腳下,。印版的墨是從本市鳳凰山一工廠出的焦墨，宣紙是夾江生產(chǎn)的,，夾江宣紙在文人中素有名望,，張大千也喜用之。

蔣師傅說,，線裝經(jīng)書的工序有十多道,，從切紙開始（整張69厘米×132厘米）,，通常裁成七張,，若印“科儀”版,，只能裁六張；接下來是分集�,。ǖ澜探�(jīng)書以二十八宿的角,、亢,、氏、房,、心,、尾、箕等順序分集）,，每個印工負責幾集,，最后合成一本,。一版需印60張，即印60套,，一個印本一天印1900張,，約印30至32個經(jīng)版,。按全套《道藏輯要》經(jīng)書245本計算，60套就是14700本,，蔣師傅說光印齊就要一年多時間，這里的三個印工只有兩個印經(jīng)書,，一個印“科儀”版,。若用現(xiàn)代電腦排版，印刷完畢當不出一月,。

印齊一本書后，就“配頁”（或稱“撿頁”）,，把相連頁碼按每種書的順序撿出配齊,，大致一天一個“撿頁”工要撿上萬張紙；接著是“折頁”,，印一個版子是兩頁,，需從版心對折,，然后“加附紙”（又說是嵌附紙），有點同于現(xiàn)代書籍封頁內(nèi)的襯紙,；然后將一本書的頁碼全摞一起進行“齊墨”,，將版心的魚尾形記號或黑口線對齊，再“整墨”,，把頁碼從里到外依版心黑線對齊，因這一邊是不裁切的,，再放在機器上壓緊密,；接下來是“貼殼子”（這是書的封面）,、“切毛邊”、“打眼子”（這是線裝書縫線必需的步驟）,、“縫線”,，在封面貼書箋，一組組書出齊后按序裝函套,，在函套上貼書名標簽，可見木版印一本書，從印刷到裝訂成型,，要費不小的工夫,。

因是各做各的工序，不斷重復一個動作,，工人們都已成了熟練工,，均要為書的裝訂配套而完成大致的工作量,。縫線的師傅說,，手快的一天要縫二百本,。蔣師傅說這里最長工齡的不過三年，印工中有一個才個把月,，而一天的裝訂量是2600頁，工序配套,、速度相應(yīng),，不熟練是不行的�,？於�不出錯,，動作程序嚴密精細,，這也是達到手工藝至高境界必需的過程。盡管工人手中活不停,，卻有說有笑的,，似乎并沒覺得工序的單調(diào)及熟悉技藝的艱難。賞心悅目的是成品線裝書堆積案上時,，手摸著書頁翻閱,，感其質(zhì)、聞其香,，看其斗大的字,，真有文化典籍的厚重之感。其古色古香,，令人愛不釋手,。

昂貴稀少的雕版印刷書

一部《道藏輯要》245本,，裝35函，僅出60套,，的確少而精,。所以蔣師傅說雖有價（1990年國內(nèi)流通價6500元，海外流通價8000元,，現(xiàn)價是18000元）,，實不為利,，因為這種印經(jīng)方式數(shù)量很有限，成套書要售罄才再印,，甚至很難說印多久,。

這里并非一直在印經(jīng)，1986年恢復印經(jīng),，后停產(chǎn)，直到1993年又才繼續(xù),。1980年巴蜀書社曾出過《藏外道書選刊》,，共10輯，包括200種道教文獻資料,，是正續(xù)《道藏》《道藏輯要》未收之作，蔣師傅說也是青羊?qū)m印的,，當時印了100套,。

蔣師傅從 1996年開始印《道藏》，算是這里最老的印經(jīng)人了,。我去時正看他裁切成書毛邊,。他說,，現(xiàn)在木版印《道藏》很艱難，首先紙張貴了,，像夾江宣紙,，原先十三元，后來十五元一刀,，現(xiàn)在四十六元一刀，差不多翻了三倍。“當家的甚至說不行就用膠版印刷,。那樣咋行,，膠印的紙不對，墨也不對,，拿起就沒有道藏的感覺”,，他把手里的道藏線裝書翻了一下,，說道：“還是要這樣的書翻起才對。這是我留著的,，哪個要,，我只給他復印，原書不給他�,，F(xiàn)在這里是有要的才印，干一天算一天,，順其自然,。”

雕版印刷最早從寺廟宮觀里濫觴，即由印刷佛經(jīng)或佛像而創(chuàng)始發(fā)展,，除前所舉初期所印佛經(jīng)書,，唐人已載道家雕印《劉宏傳》數(shù)千本之事（《云溪友議》）,，唐朝初年開始編纂《道藏》，宋徽宗政和年間首次刻板印刷全部道教經(jīng)典,，稱作《萬壽道藏》,。金、元兩朝也刻印了《道藏》,，并都增加卷帙。明代相繼刊印正,、續(xù)《道藏》,，是今世所見最古老的道藏，其刻版在1990年被入侵北京的八國聯(lián)軍焚毀,。

清嘉慶年間，侍郎